做人做事,有人张扬、有人收敛。做事做人,有人高调,有人低调。常说“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”,此皆是个性使然,说也没用,改也难改。张扬的人,不知收敛为何物,低调的人,用枪逼着高调,他也高不起来。
收敛的人,不会有什么故事。张扬的人,肯定有故事。常州大才子洪亮吉曾经记下过一个张扬的人做的事。
此人名叫汪苍霖。据周汝昌《曹雪芹小传》里考,他和敦敏、敦诚兄弟有深交,且可能认识曹雪芹,颇有文名。当时诗坛领袖袁枚曾称他有“弘旿之贤”,他自己也以弘旿自居。弘旿是什么人?嘿嘿,乾隆皇帝的从弟。可见苍霖同志的张扬。
一次与一个叫汪中的书生同坐一条船过江。两人祖先都是安徽歙县的,于是论及辈分。苍霖做大惯了,指着汪中说,论辈分你要叫我爷爷。汪中是扬州学派代表人物,亦是狂生,岂肯轻易屈就?答曰,错也!我才是你爷爷辈。叫爷爷!汪苍霖大窘。没有叫爷爷,而是叫下人,要把汪中一脚踢下长江。怕他会游泳,还用绳子五花大绑。事见洪亮吉《更生斋甲集·卷四·又书三友人遗事·之三·汪苍霖》:
尝以公事赴吴门,回舟与汪明经中同载。二人者性并傲,且其始皆歙产也。泛论世次,忽谓中曰,余长君两世。中曰,君误矣!余实君大父行也。苍霖恚甚,欲缚中掷扬子江,以救获免。
此事方浚师《蕉轩随录·卷十二·头可断诗不可选》亦载:
汪苍霖与汪容甫在舟中叙宗谊,受容甫侮。苍霖欲推容甫于江中,同人力救得免。
其实,记下这段张扬故事的洪亮吉,也生就个张扬的才子脾气。他记别人落水,别人也记了他的一次落水。
洪亮吉这次与汪中同船。两人师承不一,就学问争论起来。这个汪中,可能是在汪苍霖事件中吃了惊吓,落下个口舌不便的病根,也可能是常州人学问宏阔、天生伶牙利齿,总之,被洪亮吉论了个脸面全无,钻地无洞。于是大窘,叫人把洪亮吉推入江中。
洪亮吉生长在常州白云溪,运河里氽氽没有问题,推入长江就死路一条了。好歹船家见两人都是才子,将来都要做官,怕出了人命官府来追究,下水救了亮吉同志一命。事见况周颐《眉庐丛话》:
汪容甫尝江行,与洪北江同舟论学。北江专崇马郑,容甫兼涉程朱。辩争良久,容甫口舌便捷不逮北江,屡为所屈,愤甚,捽北江堕水,舟人救之,仅乃得免。
这种事情,用普通话说叫“张扬”,用洪亮吉的家乡常州话说,那叫“颬譇”。读音为普通话的“瞎喳”。
颬:音:xiā。《广韵》里注释为:“风貌。又,开口吐气貌。”意思说,这个字表示刮风,也表示开口吐气。至于是什么开口吐气,是人,还是老虎狮子,没有说。
譇:音:zhā。此字在《譇挐》一文中已经介绍过,老相识了,此处不赘。
“颬譇”这词在常州人民的生活中属性模糊。原因是此家伙在城中与乡间表述的意义略有不同。譬如城中说起什么人“颬譇”,其具体指向偏于贬义。在常州乡间,如果有人用“颬譇”形容某事某人,则偏向赞叹。何因如此,容后再究。
说说“颬”。
常见的“颬”的用法,见汉代地震研究大师张衡《西京赋》里“含利颬颬,化为仙车”、明代第一军师刘伯温半仙《九叹九首》里“天门窈窕兮重九闉,愿有言兮远莫陈,虎豹颬颬兮,为喜为嗔”之句。解释一下“含利”。此物是古代人命名的一种野兽,后来为仙人点化,化为车辆,以骊马驾之。据说跑起来非常迅捷,坐车的人只听见风在耳边呼呼地刮。至于“虎豹”,不解释也罢。
不好意思,这个“颬”字,常州府才子刘半农也用过。这个新文化运动的骁将,没有词用的时候,偷偷地用过古词。例见其大作《呜呼三月一十八》诗:“晚来城郭啼寒鸦,悲风带雪吹颬颬。”
仔细看看这个“颬”,那个“风”是从牙齿里刮出来的。诸位看官,牙齿不能刮风,能刮风的是嘴。所以,此风应是从嘴里出来的。嘴里吐气、或曰讲话能吐出、讲出风的气势,这肯定是非同凡响的气势与气派。
再说“譇”。譇者,言奢也。话非常多、没有节制、很奢华也。
把这两个字联起来,此人讲话就像嘴里刮风、讲得没有关拦节制、非常奢华豪阔,是谓“颬譇”。如果衍生到摆场面、撑台面、论体面的事情上,“颬譇”,就是“张扬”了,就是一言不合,要五花大绑、推人入水、取人性命了。
乡间农人走的是田埂,路窄人稀,没见过大世面。一旦碰到嘴里能刮风、一言既出欲为天下法、圆台面一摆几百桌的能人,说“颬譇”,当然是惊叹的成份多一点。城里人走的是大马路,皇帝出巡都见过。如果有人硬要与皇帝比阔,做“颬譇”状,那肯定是得不偿失——舌头下面压得死人呢!